贾樟柯和徐克,竟然是同一条路线

作者:Nick Pinkerton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艺术论坛》(2021年5月28日)

生于西贡的香港导演徐克的《上海之夜》,在一列从上海开往香港的火车上结束,他在谈及这部1984年的年代戏的高潮部分时说道,中国人「被某种类似迁徙诅咒的东西所困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上海之夜》

从表面上看,徐克的这部有着间断的剪辑和流行的感觉的电影,似乎与贾樟柯没有什么关系,贾樟柯自从他的第一部电影《小武》以来,就一直是电影节上最著名的中国大陆电影人。

1998年,贾樟柯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亮相——影片的名字掩盖了贾樟柯对罗伯特·布列松的苦行美学的依赖,而喧闹的徐克更常被拿来与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相提并论。

《小武》

在贾樟柯的最新作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作家贾平凹写了一句书法口号:「用冷漠的眼光看世界。」这句口号或许可以用来形容这位导演冷漠的目光。但和徐克一样,贾樟柯也是一位具有特殊历史思想的中国电影人。

此外,贾樟柯像徐克一般,在自己的电影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归,探索「移民诅咒」,以及它如何影响中国人的生活。

影评人张健德将徐克的电影制作形容为「疾驰的民族主义」;贾樟柯在令人悲伤的经历方面更接近地方主义。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贾樟柯的家乡汾阳和山西一直是他定位自己的「真北」,也是他第一部长片和最后一部长片(2018年的《江湖儿女》)的拍摄地。

《江湖儿女》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属于贾樟柯电影制作的另一个方面,他的非虚构作品: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前和之后的几年里,非虚构作品在他的实践中越来越重要,尽管这是他继2010年的《海上传奇》之后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

和那部通过主人公的口述讲述上海历史的电影一样,《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也是一部怀旧电影,影片的主要人物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杰出人物——贾平凹、余华、梁鸿,以及2004年去世的马烽。因此这是记住的,而不是看到和听到的记忆。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贾樟柯把他的新纪录片与他2006年的《东》(关于画家刘小东)和2007年的《无用》(关于时装设计师马可)联系起来。这两部作品现在与《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一起组成了一个松散的三部曲,讲述了中国艺术家的生活。

为了强调影片的文学性,影片分成了十八章,片名反映了所谓的「普遍主题」:「恋爱」「吃饭」「母亲」「父亲」等等。它的结构遵循一个粗略的年表,按照出生日期的顺序介绍作家。影片从马烽开始,在他女儿和贾家庄老人的记忆中浮现。贾家庄位于汾阳附近,是这位作家曾经居住的地方,也是贾樟柯拍摄跨越时代的《站台》(2000)的地方。

在这则背景为1979年的电影片段里,在一幅描绘贾家庄计划的十年特殊时期的壁画出现之前,村民们漫无目的。这个片段再次出现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当代游客在村历史博物馆自拍的画面。

从这里开始,贾樟柯将接力棒传递给他还在世的人物。出生于1952年的贾平凹描述了他在十年特殊时期的遭遇。余华出生于1960年,是个诙谐健谈的人,他讲述了自己是如何通过不知疲倦的写作和发帖,从国家分配的一份没有前途的牙医工作中走出来的。

梁鸿,1973年出生,带着情感回忆起她作为贫穷家庭的六个女儿之一的童年,这些苦难显然没有被她北京的16岁的儿子所经历过,他从来都戴着他的时尚索尼耳机。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描述的过去和他们描述的现在之间的鸿沟是贾樟柯的电影的一个持续的主题:市中心的精品店里,女店员随着流行音乐跳舞,用iPhone观看NBA比赛,等等。

另一个原因是中国内陆省份和沿海大城市之间的地理距离:在中国21世纪的经济增长中,城市的天际线拔地而起,而乡村则几乎没有经历那种繁荣。和贾樟柯一样,这部电影的每一个主题都是一个远离政府和文化中心的地方主义者,而马烽则被定位为这些后来的作家的试金石——在尝试写关于北京生活的作品失败后,马烽回到了家乡山西,经历了艺术上的突破,即使他还在努力理解当地的方言。

马烽的归根溯源有助于所谓的「山药蛋派」文学的发展,这是一种描写北方农村生活的文学体裁,贾樟柯的每一个人物都描述了他们与家乡的关系以及他们对自己作品的影响。80年代初,贾平凹回到家乡西北商洛,将目光聚焦于农村题材;对于梁鸿来说,2007年,当她的儿子三岁的时候,她在位于内陆省份河南的梁庄老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经历了类似的重生。

在这里,余华有点像个局外人,他的事业是从外省起步的,当他还住在浙江省海盐县的时候,通过不懈的努力在北京出版了许多作品。贾平凹阐述了家乡作为一种固定视角的概念:「从我居住的家乡,我在看中国,在看整个世界。」

贾平凹、余华和梁鸿的首次亮相是在参加2019年5月贾家庄举办的首届吕梁文学节的路上——余华在电影中也承认了这一点,不过除了屏幕上的评价外,我们没有得到任何背景信息。据推测,大多数西方观众不会熟悉《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主题——余华因其在《纽约时报》上的专栏可能是最出名的一位——尽管我不确定大多数中国观众是否也会熟悉。

文学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地位,并不比文学在当今世界其他国家的地位高,甚至更低微;贾樟柯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指出,中国有「14亿人口,但任何一本销量达到3万册的严肃小说都被认为是畅销书。」(至少,他的研究对象的表现要好得多——比如,梁鸿2010年出版的《中国在梁庄》就卖出了25万册。)

作为这些作家的作品的广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并不是特别令人信服,尽管这可能反映了将文学翻译成电影的基本困难,而不是他们的散文的任何内在缺陷。像余华的「追忆往事,或思念故土,在现实中是一种寻求安慰的方式」这样的句子,在书页上和适当的语境中,可能会令人震撼,甚至感动。

但在电影的舞台朗诵中,伴随着肖斯塔科维奇的夸张表演,这段和其他一些选段带有陈词滥调的味道,危险地接近于对「文字的力量」的赞歌。冷漠的眼睛在这里变得有点模糊,电影的焦点也模糊了。

他们的故事一起讲述了大约80年的中国历史,带着十年特殊时期后最初高涨的合作开垦的热情,把曾经贫瘠的贾家庄变成了肥沃的农地,带着这十年的残余,邓小平进行市场经济改革后的令人眩晕的经济增长,以及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寻找工作而导致的农村人口的撤离。他们的采访由电影摄影师余力为用慢镜头拍摄,背景在不断变化:马烽的女儿坐在她父亲的雕像旁边,贾平凹站在音乐厅的舞台上,之前的影片展示了他在西安易俗大剧院观看秦腔的画面——这位作家回忆说,他的父亲曾从事过秦腔工作,就在同样的位置,而不是去参加胡宗南的会议,虽然他还是被惩罚了。

在贾平凹的故事中,他父亲为躲避政治,选择来听戏而不是出席政治会议,尽管同姓的贾樟柯导演很清楚选择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甚至最冷漠的艺术家的眼睛都必须反映由政治不可逆转地塑造了的景观。

在一篇名为《历史与我的几个瞬间》的文章中,梁鸿写道:「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悲欢离合从来不是生活的自然组成部分,而是由于政治或制度的变化而被迫改变。」徐克在描述他的「诅咒」时呼应了这一点,他指出,中国人「并不认为这是非常特殊的,但所有这些移民通常都是出于政治原因。」

而贾樟柯的道路有些棘手,就像在与审查进行微妙的舞蹈;当第一届吕梁文学节结束一年多后,他突然宣布退出平遥电影节(他在山西帮助创办的另一个活动)时,有关他与当地政府可能发生冲突的传言随即出现。

在制作有关电影艺术家在中国工作面临的困境的电影时,贾樟柯不可避免地反映在自己的实践中,当余华回忆一个编辑坚持为其作品写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也许会有人想起贾樟柯的《天注定》(2013),这是一部描写在中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冷酷的电影,尽管它们确实发生了。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也引发了这样的怀旧,但鲜少陷入怀旧的暗流中。贾樟柯显然对他的人物以及他们通过对家乡的忠诚而表现出对某些力量顽强的抵抗有一种亲近感,但在描述他们对出生地的依恋时,他也记录了每个人的矛盾心理:想想梁鸿对她贫困家庭周围恶毒的乡村流言的描述;贾平凹对「你出生的地方,也是让你半身入黄土的地方……」的引用;或者是余华在影片结尾的故事,也就是片名。在故事中,遥望黄海,这位作家回忆起自己年轻时逃离海盐县的梦想。

在这个结尾之前是另一幅有着水的画面,梁鸿和她的儿子站在可能是黄河的河岸上。小男孩谈到了他母亲生活中的河流改道,回忆了贾樟柯的《三峡好人》(2006)中人为改造三峡大坝的故事,并引用了吴敬梓清代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被用作俗语,指的是万物变化,只有变化不变。

他的家人现在回到了北京,他似乎怀疑自己在城市里长大错过了什么,因为我们从家乡学到的很多东西中,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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